“胡说八道！ 一直没有说话的黄太冲吼叫了起来，“前天在秦淮河上，姓徐的那条大船，不守规矩横冲直撞，三平兄站在船头喝止，船工不听，把我们的小船几乎要撞翻。三平落水，头上还让船桨打了一下。这些都是徐青君亲眼看见的。现在为什么不承认了。
“是呀， 顾子方说，“三百两银子，就想打发了。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徐青君要抵命！他以为三平是谁呀？三平他们宋家是睢州卫的望族，他姑父是我朝第一个清官，建虏闻风丧胆的袁可立大司马。出身尊贵得很，知道吗？
听到这里，钱三高算是把自己现在的处境搞清楚了。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做过兵部尚书的袁可立的外甥，叫做宋三平。河南睢州卫的人，和侯朝宗是同乡。前天和朋友们在秦淮河上玩的时候，被南京的头一号纨绔衙内徐青君的船撞到河里，于是一命呜呼。徐青君让杨龙友拿张三百两纹银的银票作为奠仪金，来了事儿。
这TMD徐青君也太不像话了，我堂堂一个兵部尚书的外甥的一条命，只抵得三百两银子！不过，这张银票，侯朝宗到底接了没有呢？
钱三高把棺材盖的缝儿推大了一些，让自己可以伸出半个脑袋，眼睛可以看得见屋里的人们。这个时候，这些人都只顾吵架，谁也没有理会棺材盖子打开，里面有半个脑袋伸出来。
他看见，就在棺材的前面，站着一个头戴方巾的人，背后对着自己，手里居然拿着一张银票！
钱三高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侯朝宗是宋三平老家睢州卫临近的归德府的人，是也做过兵部尚书的侯恂的儿子，他父亲和我父亲都受过魏忠贤的迫害，两家是通家之好。这次又结伴来到南京，我被整到水里淹死了。仇家送来三百两银子你就敢收？我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呐？
好，我先不露面儿，听听他们底下怎么办吧。钱三高把脑袋又缩了回去，不过一会儿还是把眼睛露出来看看。
“知道知道， 杨龙友急着说，“我对三平兄一直十分景仰，他是个难得的文武全才。笔下能做花团锦簇的文章；身上有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功夫。今天这样，也是天嫉英才。小弟不过是受人之托，代为致意。各位有什么意见，直接找徐公子好了。小弟这就告辞了。
“不行，你不能走！ 顾子方叫道。
“不让我走，又怎么样呢？ 杨龙友显得很无奈，“两国相争，还不斩来使。我们都是朋友嘛！
“让他走吧， 又是陈定生打圆场，“三平兄的遗体就这么停着，也不是个事儿。我们把丧事料理完了，再去找姓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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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龙友转身要走，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他从袖子里又拿出来一张银票，塞在侯朝宗的手里，说：“你看，还有阮圆海送的奠仪金，也是三百两，让你们闹的，差点儿给忘了。你们拿着，要不要的，找正主儿徐公子和阮圆海去。
趁着这些人还没有回过神来，杨龙友一溜烟地跑了。
钱三高看得清楚，侯朝宗把银票偷偷地塞进了袖筒里。
钱三高吃了一惊，侯朝宗他要怎么样？
这个时候，一个头戴白色孝帽子的男孩跑进来说：“侯相公，门外又来了一位老爷，随从说是钱牧斋老爷来祭奠我家相公来了。
“钱牧斋？
屋里面的各位士子和棺材里面的钱三高都吓了一跳。钱牧斋，是江南文人的精神领袖，是他们上一辈的人物，致仕在家的礼部侍郎。今天能够屈尊降纡，亲自前来为子侄辈的宋三平祭奠，是绝对想不到的。
侯朝宗这帮人赶紧去门口迎接，钱三高也赶快把棺材盖子的缝儿盖好。别让这老爷子看出什么来，给吓个好歹的。
不一会儿，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传来，没有什么人说话的声音。大概是矜持的钱老爷子没有说话，别人也不敢说话的缘故。
脚步声没有了，可能是钱老爷子已经走到了棺材的前面。钱三高只听见一连串咕噜咕噜的如皋土话咕隆着，老爷子的嘴巴有点不利索，听不清他究竟在念些什么。可能是祭文吧，老爷子是当今的大儒，自然有好多生僻的汉字在其中，钱三高的古文底子有限，就是听清楚了，也不一定能懂……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xiang）！ 这一句话被高八度的声音念了出来，钱三高才知道老爷子的祭文念完了。
这个时候，听见侯朝宗说：“牧公大人，您亲自前来，实在是太给三平面子了。三平哪里能够担待得起啊，太谢谢了。这不仅仅是三平的荣幸，也是我们复社各位弟子的荣幸。
“那里，那里， 钱牧斋说，“老夫素来爱才如命。三平贤契是我东林之后，加之文武全才，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朝廷栋梁。可惜天嫉英才，阳寿不永，委实令人叹息。老夫亲为祭奠，也是一表老夫对英才的爱惜之意，不必过谦。
接着是各位同社好友的一片对老爷子的赞扬和敬佩的话语。钱三高却在想，钱牧斋是条老狐狸，黄鼠狼给鸡拜年，还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呢。对了，好像有史料说，这个时候，钱谦益刚在前不久在虎丘开的复社大会上因为替阮圆海说好话，被复社同人批得一塌糊涂，现在正要巴结复社的年轻学子们呢。
一阵闹闹哄哄之后，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是众人把钱牧斋送走了。
众人回来，黄太冲说：“这样吧，咱们每个人都和三平见最后一面，就该把棺材盖子钉上了。
把棺材盖子钉上？这还了得！那我不是要被闷在棺材里憋死？不行不行！钱三高急了，把棺材盖子推开，自己坐了起来。
男孩子宋三儿第一个看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把面前的椅子碰倒，跑了出去。嘴里还不住地喊着：“啊，诈尸了，诈尸啦……
众人马上把目光对着钱三高，脸色被吓得煞白。陈定生哆哆嗦嗦地说：“三平，三平，别这样，别这样……。我们知道你死得冤枉，一定要请高僧做法事，超度……，超度你的亡魂……
侯朝宗的袖子里还藏着杨龙友给的三百两银子和阮圆海的三百两的银票，他一想，别是宋三平知道我藏了人家给他的奠仪金，找我算账来了。一下子吓得闭过气去，牙关紧闭，身子整个儿向后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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